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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Sound of Silence 無聲但有魔法,以手語為母語的家庭對話
Aug 19, 2023
採訪撰文|劉怡青
插畫設計|yaoting
The Sound of Silence 無聲但有魔法,以手語為母語的家庭對話
Aug 19, 2023

熟練於使用手語的不止聾人,還有「CODA」 (Children of Deaf Adults),意即「聾人的子女」。大部分 CODA 以聽人居多,自小生活於有聲與無聲的世界,也使得手語自然成為他們的母語之一,成為另種「混血」家庭。

 

特教老師楊維國父母皆為聾人,在高中開始學習正式手語、習得新詞彙與文法結構後,也發現了親暱的家庭手語與正式手語的不同;他自小由聾人父母與聽人世界的溝通橋樑做起,現則能擔任專業手語翻譯,安靜而充分地,轉譯、對話著愛與差異。








採訪撰文|劉怡青・插畫設計|yaoting

Homework:是在什麼年紀的時候,特別意識到自己的父母與聽人不同?還記得當初的感受嗎?
 

維國:小時候其實沒有覺得自己的家庭有什麼不一樣,只是我們溝通方式比較不同,而是長大一點,可能到上國小吧?最印象深刻就是運動會,因為爸爸、媽媽都會很盡力參加這種活動,同學看到我跟他們是用比手語溝通之後,會投以好奇的眼神,然後在旁邊模仿著比手畫腳。他們會問我要怎麼跟我爸媽問好,可不可以教他們幾招?這時候我才發現,手語可以帶給我一些成就感。平常我跟爸媽的日常對話,在別人眼中原來是不一樣的。

因為爸媽都是聾人,這樣的環境促使我自然而然學會這個語言。但社經文化不同,家庭環境帶給小孩的語言程度也會不同;文化、社會滋養比較好的家庭可能帶給孩子的語言就會是有內涵的,那在相較沒這麼好的家庭,語言可能就會比較世俗一點,手語其實也是一樣。我是到高中之後才發現,原來我的手語跟正規手語還是有一點不一樣,才知道這叫做家庭式手語,是只有我們家的人才看得懂的手語。

 

維國家「全家」與「舅舅」的家庭手語

 


Homework:有什麼樣印象深刻的例子嗎?關於你家庭獨有的語言這件事情。又有什麼特別的家庭對話?
 

維國:比如說,我們家會自己研發「全家便利商店」的手語。全家以前的 logo 是一個星星配一個圓圈,上面有一個笑臉,所以我們就會比一個笑臉代表「全家」。可是這在其他地方比別人是看不懂的。還有「舅舅」這個手語我們是借老鼠的「鼠」,上面有一個「臼」,跟舅舅的上面一樣的,這是借字比。這些都是我們家自己的手語。

最常會發明一些手語的是我媽媽。雖然這樣講對爸爸不公平,可是我媽媽比較聰明一些,無論是一個字、一個字比的文字手語,或是自然的手語,她都可以看得懂或比出來的,爸爸的手語就比較偏自然手語。因為媽媽相較之下比較聰明,所以她會發明一些手語,會借字去表達她的意思。

我媽媽的育兒態度都是很開放的,她不會避諱跟小孩說什麼,這也是為什麼會造就現在的我,因為我想做什麼她都會支持,也會聽我說。我覺得「聽我說」是一件滿重要的事。不是「聽」啦!雖然我都講「聽」,但是就是比給她看,她就會了解我發生了什麼事、有聽到哪些知識,然後我媽媽就會聽,給我一些回饋。

其實我們的對話也沒有太特別的地方,但我是個不會避諱表達愛意的人。我會一直講跟她說,「愛妳愛妳」、「親一下親一下」(比手語),媽媽就會湊過來,給我親。以前真的會親,現在長大我可能只是開玩笑說「欸親妳喔」,然後我媽就會「來啊來啊」,我反而就會不敢親了。

 

「愛你愛你,親一下」的手語比法

 


Homework:聽人透過聲音大小、速度等表達情緒,父母「嘖!」一聲就能喝止小孩行為。你和父母間又是如何感受和表達彼此情緒?有因此比其他小孩更會「讀空氣」嗎?
 

維國:他們當然不會「嘖」,但就會用眼神「眨」你,我就看懂了。

對我們(聽人)來說,眼神可能沒有什麼。可是因為他們沒辦法講話,所以一個小小的眼神就知道說,他們好像要表達什麼。我覺得我會比其他同儕更會讀空氣,應該說,這就是從小到大的自然能力,幫助我可以更容易觀察環境的氣場。假如這個畫面下發生了什麼事情,大家不會去注意的地方可能我就會去注意。


Homework:《父親的手》的作者麥倫・尤伯格為美國兒童作家,其父母也皆為聽障者,他在書中寫自己擔任父母與外界溝通的「翻譯員」的經驗,說:「父親教過我最重要的一點,就是『千萬』不能更改聽人衝著他說出來的話。不管對方說了什麼,都不能保留。」你也有過類似的經驗嗎?
 

維國:我覺得站在親人的角度上⋯⋯我其實很難百分之百傳達他們意思,或者是傳達別人的意思給他們知道的人。譬如說別人講話太難聽的時候不想讓他們受傷,又或者他們講話比較直⋯⋯其實聾人都這樣,他們比手語都很直接,但你就沒辦法把那麼直接的話說出來。而且我是他們的兒子,我不想要傷害他們,也不想要把他們比得那麼難聽的話講給別人聽。所以像你剛剛說的,如果那個作者真的能做到這樣的地步,我真的蠻佩服的,因為我做不到。

如果要我幫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聾人翻譯,百分之百翻譯當然沒問題啊!因為不關我的事,我只是一個轉達者,可是在親情上我沒辦法。

在家人間衝突時,我如果當下是個轉譯者,當然不想要他們越吵越兇。所以我在翻譯過程會覺得,「蛤,這個不要講啦。」或者就會只給出八成的語氣,假如「你是不是在故意針對我?」這句話好了,我就可能會跟對方說:「他說你是不是誤會他什麼?」之類目的一樣,但不這麼直接的語氣。

但這幾年我比較敢把一些聽人講的話百分之百講給聾家人聽,可是我只敢翻聽人說的話給聾人,因為聾人如果聽到很生氣,聽人可能看不出來(笑)。可是聾人表達一些很不好的話語要我轉達給聽人的時候,我會覺得聽人在回話的時候是在罵我。我就必須接受兩方的情緒,然後去做轉譯,自己也會有點小情緒上來。很累啊。但也就是好幾次經驗下來,才能體會到說話的藝術,幫助我很多。

 

《父親的手:一個男孩,他的失聰父母,以及愛的語言》
麥倫.尤伯格,大家出版
一個由手語寫起的家庭故事。以聽力正常的男孩的視角,書寫在聾人父母養育下成長的記憶,其中有語言差異帶來的衝突與孤獨、社會對聽障者的歧視,亦有安靜無聲卻如實的愛。

 

 
Homework:麥倫・尤伯格在書中也提到,父親其實曾經因為自己的小孩是聽人而感到寂寞,甚至說:「打從第一眼見到你,我和你媽就愛你。但在內心深處某個角落,我們卻希望你是個聾孩子。」原因是擔憂無法理解聽人小孩的世界。你的爸媽也會有這樣的感受嗎?
 

維國:有時候我跟我妹在講一些諧音哏的笑話,笑得很開心,可是爸媽就不知道我們在笑什麼,跟他們解釋,他們也聽不懂,可能就會有一些失落。當然除了諧音哏,他們也會很想參與我們,所以在講一些生活上的趣事的時候,我跟我妹其中一個就會去比給他們看,讓他們知道。我們小時候沒有發現,但是長大知道他們可能有這樣的孤立感之後,就會盡量在他們面前用手語。

我問過爸媽說,會不會覺得聽不到而自卑,他們說不會啊!習慣了,也不會有自我缺陷的感覺。這呼應到有研究說聾人的自我意識其實很強,不覺得自己是障礙者,就只是溝通方式不一樣而已。

其實這又另外呼應到CRPD(身心障礙者權利公約)講到的八個原則,其中一個就是「尊重差異」,而且後面補了一句話說,我們可以把身心障礙者視為人類多元性的一部分。所以對聾人來說,他們不是身障,只是人類多元性的其中一部分而已。我不會講話,但我可以用手語表達,那我為什麼要自卑?但在半聽障的狀態下,可能反而會覺得聽障阻礙了跟一般人交流的機會。

 

Homework:那爸媽都怎麼叫你?當父母打出什麼手語,或做出什麼事情時會感受到自己被愛呢?
 

維國:他們不會叫名字,會用喊的,就「啊!」一聲。因為會用固定頻率的叫法發出那個聲音,就會知道是在叫我。他們沒辦法說「維國」,但我爸就會「啊!」,我媽則會發兩個音「啊ㄅ」,我就知道他們在叫我。

他們還會自己發明一個手語,是稱呼我為老大,我妹是老二的時候,會比一個很特別的手語,我覺得這就像是為我們而創的語言,會感到自己被他們在意。另外一個是,我爸媽知道我最近要準備考試,晚上讀書時,我爸看電視會確認聲音是不是靜音。他雖然自己聽不到,但他會確認電視有沒有被調到聲音。就是默默的支持著你。

 

Homework:有系統地學習手語後,與父母間對話的深度、內容是否隨之增加?聊了更多什麼?
 

維國:高三的時候因緣際會參加一個手語班,發現自己也很多手語沒有學到,就像我最開始講的,我們家的文化帶給我的手語就是這些了。去手語班才發現原來還有這些手語可以學,也有一些更正式的比法,發現手語原來是有結構、有文法的。

會因為學到比較難的詞,和爸媽聊得更深入。比如我之前在衛武營當手語導覽,將聾朋友比的手語翻成口語,學到很多藝術相關的手語。像是⋯⋯你覺得「表演」就是「表演」,但表演又有分戲劇,戲劇有戲劇的比法,音樂、演奏也都有各自的比法。但以前可能會用一個籠統的名詞一次帶過,就是「表演」,因此後來跟爸媽就可以在藝術層面講得更細。他們其實本來就都會這些手語了,只是在家日常對話用不到。








Homework:對你而言,你所學習的手語與聲音、文字語言有什麼樣的差別?手語對你來說是什麼呢?
 

維國:手語跟口語的差別就是,手語直接把很多事情圖像化表現出來了,我們可以直接感受得到你的想法、想跟我說的什麼。這也造就了聾人為什麼講話都這麼直接,他們表情就是那麼的直接,不覺得這是惡意。

那它帶給我什麼呢?手語很早就帶領著我去認識這個世界,透過翻譯,讓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壞人,跟同齡的孩子比,更可以體會到一些人情世故。手語也帶著我進入特教,認識更多不同障礙的人,去服務更多這世界上需要被幫助的人。手語不只是個語言,它可以帶著我去闖蕩世界。